今天继续介绍《大家小书(精选本)第一辑》中的《金石书画漫谈》,带你一起翻开国学经典,聆听传统文化大师的纸上公开课,感受先贤的哲思与情怀,理直气壮谈国学。
大家小书(精选本)第一辑
《金石书画漫谈》
启功 著
赵仁珪 编
启功先生是当代著名学者、画家和书法家。他著作丰富,通晓语言文字学,他做得一手好诗词,同时又是古书画鉴定家,尤精碑帖之学。对书法艺术以及书法史上的许多问题,更是别具只眼。《金石书画漫谈》收录启功先生有关书法创作、法帖考辨、书画鉴定多篇,并附作者书画作品二十幅,便于读者对照临摹,十分珍贵且实用,可借此管窥一代宗师的书画世界。
启功(1912—2005),当代著名书画家、古书画鉴定家,国学大师。
记齐白石先生轶事
文 / 启功
齐白石先生的名望,可以说是举世周知的,不但中国人都熟悉,在世界各国中,也不是陌生人。他的篆刻、绘画、书法、诗句,都各有特点,用不着在这里多加重复叙述。现在要写的,只是我个人接触到的几件轶事,也就是老先生生活中的几个侧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生活、风趣,对于从旁印证他的性格和艺术的特点,大概也不是没有点滴的帮助吧!
齐白石
我有一位远房的叔祖,是个封建官僚,曾买了一批松柏木材,就开起棺材铺来。齐先生有一口“寿材”,是他从家乡带到北京来的,摆在跨车胡同住宅正房西间窗户外的廊子上,棺上盖着些防雨的油布,来的客人常认为是个长案子或大箱子之类的东西。一天老先生与客人谈起棺材问题,说道“我这一个……”如何如何,便领着客人到廊子上揭开油布来看,我才吃惊地知道了那是一口棺材。这时他已经委托我的这位叔祖另做好木料的新寿材,尚未做成,这旧的也还没有换掉。后来新的做成,也没放在廊上,廊上摆着的还是那个旧的。客人对于此事,有种种不同的评论,有人认为老先生好奇,有人认为是一种引人注意的“噱头”,有人认为是“达观”的表现。后来我到过了湖南的农村,才知道这本是先生家乡的习惯,人家有老人,预制寿材,有的做出板来,有的做成棺材,往往放在户外窗下,并没什么稀奇。那时我以一个生长在北京城的青年,自然不会不“少见多怪”了。
我认识齐先生,即是由我这位叔祖的介绍,当时我年龄只有十七八岁。我自幼喜爱画画,这时已向贾羲民先生学画,并由贾先生介绍向吴镜汀先生请教。对于齐先生的画,只听说是好,至于怎么好,应该怎么学,则是茫然无所知的。我那个叔祖因为看见齐先生的画大量卖钱,就以为只要画齐先生那样的画便能卖钱,他却没想,他自己做的棺材能卖钱,是因为它是木头做的,如果是纸糊的,即使样式丝毫不差,也不会有人买去做秘器,即使是用澄心堂、金粟山纸糊的也没什么好看;如果用金银铸造,也没人抬得动啊!
齐先生大于我整整五十岁,对我很优待,大约老年人没有不喜爱孩子的。我有一段较长时间没去看他,他向胡佩衡先生说:“那个小孩怎么好久不来了?”我现在的年龄已经超过了齐先生初次接见我时的年龄,回顾我在艺术上无论应得多少分,从齐先生学了没有,即由于先生这一句殷勤的垂问,也使我永远不能不称他老先生是我的一位老师!
……
一次谈到画山水,我请教学哪一家好,还问老先生自己学哪一家。老先生说:“山水只有大涤子(即石涛)画得好。”我请教好在哪里?老先生说:“大涤子画的树最直,我画不到他那样。”我听着有些不明白,就问:“一点都没有弯曲处吗?”先生肯定地回答说:“一点都没有的。”我又问当今还有谁画得好?先生说:“有一个瑞光和尚,一个吴熙曾(吴镜汀先生名熙曾),这两个人我最怕。瑞光画的树比我画的直,吴熙曾学大涤子的画我买过一张。”后来我问起吴先生,先生说确有一张画,是仿石涛的,在展览会上为齐先生买去。从这里可见齐先生如何认为“后生可畏”而加以鼓励的。但我自那时以后,很长时间,看到石涛的画,无论在人家壁上的,还是在印本画册上的,我都怀疑是假的。旁人问我的理由,我即提出“树不直”。
齐先生最佩服吴昌硕先生,一次屋内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吴昌硕的小幅,画的是紫藤花。齐先生跨车胡同住宅的正房南边有一道屏风门,门外是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架紫藤,那时正在开花。先生指着墙上的画说:“你看,哪里是他画得像葡萄藤(先生称紫藤为葡萄藤,大约是先生家乡的话),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呀!”姑且不管葡萄藤与画谁像谁,但可见到齐先生对吴昌硕是如何的推重的。我们问起齐先生是否见过吴昌硕,齐先生说两次到上海,都没有见着。齐先生曾把石涛的“老夫也在皮毛类”一句诗刻成印章,还加跋说明,是吴昌硕有一次说当时学他自己的一些皮毛就能成名。当然吴所说的并不会是专指齐先生,而齐先生也未必因此便多疑是指自己,我们可以理解,大约也和郑板桥刻“青藤门下牛马走”印是同一自谦和服善吧!
齐先生在出处上是正义凛然的,抗日战争后,伪政权的“国立艺专”送给他聘书,请他继续当艺专的教授,他老先生即在信封上写了五个字“齐白石死了”,原封退回。又一次伪警察挨户要出人,要出钱,说是为了什么事。他和齐先生表白他没叫齐家出人出钱,因此便提出要齐先生一幅画,先生大怒,对家里人说:“找我的拐杖来,我去打他。”那人听到,也就跑了。
齐先生有时也有些旧文人自造“佳话”的兴趣。从前北京每到冬天有菜商推着手推独轮车,卖大白菜,用户选购,做过冬的储存菜,每一车菜最多值不到十元钱。一次菜车走过先生家门,先生向卖菜人说明自己的画能值多少钱,自己愿意给他画一幅白菜,换他一车白菜。不料这个“卖菜佣”并没有“六朝烟水气”,也不懂一幅画确可以抵一车菜而有余,他竟自说:“这个老头儿真没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如果这次交易成功,于是“画换白菜”、“画代钞票”等等佳话,即可不胫而走。没想到这方面的佳话并未留成,而卖菜商这两句煞风景的话,却被人传为谈资。从语言上看,这话真堪入《世说新语》;从哲理上看,画是假白菜,也足发人深思。明代收藏《清明上河图》的人如果参透这个道理,也就不致有那场祸患。可惜的是这次佳话,没能属于齐先生,却无意中为卖菜人所享有了。
本文节选自《金石书画漫谈》。
《大家小书(精选本)第一辑》
文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