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阅读:让人生更厚重
吴雨初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不厌其烦象诵读“六字真言”或者是《圣经》似的诵读一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确定的宗旨:“希望散居在全球各地的人们,无论你是年老还是年轻,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是患病还是健康,无论……都能享受阅读的乐趣,都能尊重和感谢为人类文明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文学、文化、科学、思想大师们,都能保护知识产权。”
今年,我想说说“厚重阅读”。
或许,我的说法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如今流行的是“浏览”、是“搜索”、是“速读”、是“浅阅读”。
这里,我们首先要感谢数字化网络化技术的伟大发明和创造,使人类梦幻似的从有限信息时代跃入无限信息时代。我们对*性的、海量般的信息来不及为之欢欣鼓舞、很快就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无可奈何了。幸而有了应运而生的搜索引擎等新的工具,为生活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社会的人们带来极大的便利。与此同时,信息获取渠道的多元化多样化,使得阅读方式越来越丰富、越来越便捷。所以,更多的人们、更多的时候、更多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快餐式阅读、点心式阅读、零食式阅读、解构式阅读、功利性阅读、娱乐性阅读,毫无疑问,这对于满足我们的信息需求、知识渴望,对于全社会的阅读普及,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仅仅二三十年前,我们还苦于无书可读,突然到无可选择,阅读的便利、可以无限供给的阅读,使阅读本身成为一个问题。事实上,我们远比不上最近热议的《生死阅读》中的那位文盲主角汉娜所享有的厚重阅读。在这样的情形,我想说的“厚重阅读”,几乎是成为一种逆动、一种奢侈了。
我想说的“厚重阅读”,简单地说,就是从非功利、非实用的角度出发,去读一些大部头的书,无论是文学、文化、历史、哲学、宗教、科学的重磅的作品,或者说是巨著。更直白地说,每一年,我们要拿出一些时间来,比如至少3天或一周,最好是更多的时间,读一本或几本20万字到100万字的大书,无论是文学、思想或科学著作。我当然也很喜欢短小精悍的作品,一些短小的诗文、甚至精彩机智的短信。但我深信,只有阅读几十万上百万字的大书,才能真正地进入一个世界、一个领域当中,才能真正享受到深度阅读的乐趣。我所说的“厚重”,既是指它的体积和重量,更是指它的内容和含量。厚重阅读,才能感知和领悟到那些文学家、思想家、科学家是怎样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字字心血地用几十万字到上百万字构筑起一座复杂的大厦、开辟出一条曲折的道路,引领读者走向一个人工创造的世界,才能让读者带着景仰、带着惊叹、带着疑惑、带着感动,在连续的日日夜夜的忘我境界中,经历一场思想之旅、灵魂之旅、情感之旅、学术之旅。而这一切,是在快捷阅读和浅阅读中所难以得到的。
当然不是所有很厚很重的书都能称之为“厚重阅读”的。换句话说,我所说的“厚重阅读”,其实是指“经典阅读”和“精品阅读”。只是由于在当今,经典和精品被过于泛化和滥用了。曾经有过很多关于什么是“经典”的探讨。我印象比较深的一种说法,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库切所说过的:“历经过最糟糕的野蛮攻击而得以劫后余生的作品,因为一代一代的人们都无法舍弃它,因而不惜一切代价紧紧地拽住它,从而得以劫后余生的作品——那就是经典。﹍﹍经典就是得以存活之物。”也许,人生最根本的遗憾就是两条:一是人不能永远存活,二是人不能穷尽所有知识。人类所有文明成果都只能在这两个前提下来理解。在人类历史上,那些凝结着一代代人思想和智慧的作品,大浪淘沙始得金。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思想和智慧通过哪怕是最先进的工具也无法将人类几千年的文明成果遗传或者拷贝,除了通过系统教育来承前启后,就只有经典阅读了。至于“精品”,如果我们主要指的是当代作品的话,那么,它必定是在传承经典的同时作出创新的作品,它应当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我相信我们的同代人当中,必然有思想超群、才华超群、力量超群的文学、思想、科学的智者和勇者,他们的作品必然是精品。至于如何选择经典和精品,我相信,每一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人生阅历和审美偏好,从浩如烟海的古今中外的经典和精品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部分厚重之书。
我想说的“厚重阅读”,其实更是一种“沉静阅读”。除了职业知识分子以外,对于更广泛的大众来说,为生计奔波,为发展奔走,为事业奔忙,激烈的竞争与拼搏之间隙,快速阅读、娱乐阅读、浅阅读,都是很好的方式。的确,当今时代的社会浮躁心理和现象是在所难免的。但如果我们能够用1-2%或更多一点时间来享受一番奢侈的“厚重阅读”,也许能够让我们短暂地卸却生活的重负,超越紧张的状态,与文学家、思想家、科学家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关注文学作品中人物和命运、领悟思想家的境界与逻辑、感受科学家的想象与发现,我们不能说这种阅读能否改变你的命运或者影响你的价值,但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将会从中获得一种高贵的沉静,或许我们的生命会因此多一点色彩、多一份意义。爱因斯坦曾说过:“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是,人类作为宇宙的产物,居然能够理解宇宙。”实际上,同样不可思议的是,人类从古至今都在试图理解人类自身,即苏格拉底所说:“认识你自己”。要理解我们人类自己和我们所在的宇宙,最好的路径就的是通过阅读、特别是厚重阅读来实现。
最后,我想引用梭罗在《瓦尔登湖》的一段话:“好好读书,也就是说,以真正的精神读真正的书,是一项崇高的活动,会比被它同时代的习俗所推崇的任何一项活动都更需要读者竭尽心力。”厚重阅读,让你的人生更为厚重。
谢谢!
在选择中阅读
白 烨: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读书,几乎是识字的人都会做的事情,看起来稀松平常,其实内里也很有门道,大有文章。这里的要义所在,我以为是要做好在选择中去阅读,或者说以阅读本身就是选择。
几千年来,人类世界积累下来的各类书籍可谓繁如星辰,浩如烟海,而现在仅在中国,每年就有20多万种新书出版。面对这样一个不断累计的天文数字的阅读对象,你的阅读,必须选择。更重要的是,读书作为一种有目的的心智行为,要真正切合阅读者自我的需要。而在纷繁的对象和多样的动机之间,如何使主体的阅读需求与客体的阅读对象相契合,也必须选择。在这个意义上,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关于读书的一段话,特别值得铭记,他告诫人们:“不要阅读信手拈来的书,而要严格加以挑选,要培养自己的趣味与思维。”
那么,在当前的经济全球化、文化娱乐化和信息科技化的背景之下,我们在读书方面,尤其是文学阅读上,该怎样的定位和抉择呢?我以为,还是要根据自己的兴趣与爱好,志向与需要,寻求那些对丰富知识、增长心智、愉悦性情和陶冶精神有所作用、多有裨益的书籍。对于青年读者来说,要警惕单纯消费性的快餐性阅读,超越急功近利性的实用性阅读,把读书作为拓展人生含量和提高人生质量的必要途径,使阅读成为积极人生的动力源与加油站。
我觉得,在近年以来的文化与文学的发展演变中,出现了不少新的现象与观念,总体上讲,比过去多样多元的;但同时也出现了主次难分、大小难论,远近难舍的问题,甚至对当下文坛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在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与理念的冲击与影响之下,那些本该确定不疑的属于规律性与基本性的观点与观念,现在反倒不那么明朗,不那么响亮,甚至让人们不无疑惑了。比如,在文学创作上,作者要不要葆有“责任感”;在看待文学的功用上,要不要坚持“寓教于乐”;在文学的商业运作中,要不要强调“社会效益”;在文学阅读上,要不要提倡“怡情益智”,等等。在这样一些基本问题上的看法不一,各行其是,彼此又缺少理解与通融,使得目前在文学活动中缺少一种必要的主导,也使当下的文坛缺少一种应有的和谐。
就阅读而言,过去我们比较多地强调读书的认识作用、审美作用,不大重视读书的愉悦乃至娱乐功能;但现在在一些人那里,似乎又倒过来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读书等同于消遣、娱乐,而且流行一些似是而非的的观念,把“娱乐至死”当成了天经地义事。我以为这种取向必须予以批评并加以改变,一定要对一些不尽相同或迥然不同的东西加以区分,比如“创作”与“写作”,“作品”与“读物”,“阅读”与“浏览”,以及阅读本身的动机与需要等。需要的也许是合理的,但未必是最好的。读书作为一种精神活动,一定超越物质生活的层面,我们不能把市场经济的规则广泛化,尤其不能把它们在文化领域里扩大化。
具体到文学领域来说,虽然作者和作品撩人眼目,不一而足,但作者有高下之分,作品有雅俗之别,就高不就低,就雅不就俗,应该是一个基本的抉择。有意义和有意味的阅读,一定是作者与读者双方志同道合者的不期而遇和心灵邂逅。应该让这样的际遇更多一些,甚至主导我们的文学阅读。
阅读因人生而厚重
徐迅:著名文化学者、《陈寅恪与柳如是》作者
《论语》开首之言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古昔圣贤把“学”和“习”当作非常愉悦的事情。
“学”是什么意思?我们通常理解就是现代“学习”的意思。但是“学”还有一个古义,就是“觉悟”。(清人刘宝楠所著《论语正义》引《说文》:“学,觉悟也。”又引《白虎通•辟雍篇》:“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有的学者认为,将“学”理解为“觉悟”,是符合孔子思想的原意的。
第二个问题是,“习”是什么意思?一般都理解为“时常温习、复习”的意思。正确的理解应该是,要经常实践所学的、所觉悟的道理。
所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应该理解为,“学了就要及时地去实践,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吗?”进而可以更深层地理解,“学习就是觉悟,努力在实践中提高自己,难道还有不快乐吗?”
圣人立教,千言万语就是提高人的德性和觉悟。“学”字在《论语》中有65处,主要是指学做人、学做人的道理、学做人的规范。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这是孔子晚年对自己人生的一次总结,对自己生命的轨迹的总结。孔子十有五就志于觉悟人生,并能坚持一辈子,不受其它的因素的影响,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论语》记载,楚国的叶公向子路打听孔子的为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知道后就对子路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意即,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他这个人,发愤起来会忘记吃饭,高兴起来会忘记忧愁,连自己快要老了也不知道,如此而已。
这是孔子六十三岁说的话,是孔子的自我鉴定,也是孔夫子鼓励人努力学习。(汉郑玄:“勉人于学”)孔子所发愤的是进德修业,为此废寝忘食,从中获得满足与快乐,忧愁都忘了,连老了都没有觉察出来。
在古代圣贤看来,学习是为了自己学习,为了自己的人生学习。孔子在《论语•宪问》中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就是 著名的儒家 “为己之学”。这个自己的“己”,并不是现代性中的“私”的概念,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个人主义意义上的为了自己的某种利益,而是说,“为己之学” 就是求诸“内”、求诸“已”、求诸“主体”之学,乃志在修身克己,是为了完善自己。而“为人之学” 就是求诸“外”、求诸“他人”、求诸“客体”之学;是装饰自己,给别人看的,迎合他人以获得外在的赞赏,或者是为了功名利禄。
著名国学大师陈寅恪在赠给学生的一首诗中说:“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所谓“读书不肯为人忙”,就是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之意。
在孔子看来,立德、修身乃学习者之先务,亦其本务。也就是人如何成就德性完善人格的问题。因此,“为己之学”乃要求学习者首先思考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孔子所谓“为己”,是为了自我完善或自我实现,成就理想人格,达到理想的人生境界。换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学习如何生活如何做人。人生中真正的学问就是学做人。学会自我道德修养。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在自身之内,不在自身之外,如何实现这种价值,是自己的事,不是别人的事,只能依靠自己,不能依靠别的什么力量。做人的责任,完全是自己的事,只能靠自己去实现。
“为己之学”就是人生之学,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说到学习阅读,以人生为目的的阅读当然是最厚重的了。这样的阅读要脚踏实地和自己的生活联系在一起。那么,那些“为己之学”的图书也是最厚重的,这种图书可以启发人的心智,提高人的情操,扩大人的胸怀,丰富人的品味。比那些应付考试的、快餐式的图书要实用得多。
厚重之书当以厚重之法读之。如何是厚重之法?《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晚清重臣曾国藩,也是清末著名的理学大师,他读书有一套学问,他在道光二十二年冬给自己订了一个“十二条戒规”,其中与读书有关的:
第四条:读书不二:一书未完,不看他书;
第五条:读史;念二十三史,每日圈点十页,虽有事不间断;
第九条:日知其所无:每日读书,记录心得语。有求深意是徇人。
第十条:月无忘其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的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昧耽着,最易溺心丧志。
《曾国藩家书》解释:“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写字,凡事都有极困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对曾氏子弟,要求他们读书要“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他的看法是,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
“韦编三绝”是孔子勤读《易》书的典故。《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晚而喜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大意是,孔子晚年喜欢读《易》书,致使编缀的皮条多次断开。他还说:“如果多给我几年功夫,那么,我就可以了解《易》的文辞与实质了。”《论语•述而》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如果五十岁就开始学习《周易》,那么就可以不犯大错误了。
圣人读书尚且如此,对于我们平常人,是不是就需要下更大的功夫和气力?
轻逸与厚重
李敬泽:著名文学评论家、《人民文学》主编
当我得知“厚重阅读”这个主题时,我一直处于“厚重状态”。问题在于何为“厚重阅读”。以我非常有限的知识,“厚重”最早的用法是用在《史记》。周勃作为大汉再世功臣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其“厚重少文”的个人品质更是名扬万里。这里的“厚重”和“少文”是联系在一起的。“少文”不是指周勃不识字、识字少、不读书、读书少,“文”是纹饰,花纹,水的波纹,指的是生活中、人性中、头脑行为中多变、机灵,没有定性,聪明。这里的“厚重”指的是在这纷繁多变、扰攘的尘世中,他有“根”,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周勃“厚重”。在《史记》的语境中,这样的人能穿越险恶的政治风波、政治变动,依然能给国家、给天下一个太平。
这说的是政治,但是我觉得这种“厚重”其实也正是“厚重阅读”之意。所谓“厚重阅读”指的是我们在阅读中或者我们阅读的书能让我们安身立命,有所信,我们和书之间有牢固的信任感,同时通过阅读,我们能够自信地与世界建立一种牢固的确切关系。“厚重阅读”在古人看来是一种重大而崇高的事情。古人读书其实基本上都是厚重阅读。那时候读书不容易,“厚重阅读”不仅是一种态度,更反映到我们身体上。在中国,过去是竹简,一捆一捆的,如果今天的《乔伊斯传》用竹简来写,可以想象有多少?而西方,是羊皮纸书,贵重而沉。所以古人读书也是体力活。在这样沉重的阅读中,我们可以想象出,古人的态度是庄重的,这种庄重的态度既是身体的,又是精神的。
在古人看来,书中是有理的,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大道理。如今时代变化了,就阅读这件事来讲,“厚重阅读”向“轻浅阅读”变化,可能不是现在开始的,可能是在很久之前就已开始。随着商业化印刷技术的发展,读书不再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一本廉价的、轻巧的图书使得阅读从一种庄重行为变成了日常行为。这个历史过程是与整个世界现代进程紧密相连的,这个过程使得知识、阅读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利,不再成为少数人的特权,使得阅读朝着广大的人群普及,同时也正是由于这个过程,我们才会有我们所熟悉的启蒙运动开始的那种人的觉醒,人的自我理性的觉醒,所以阅读起到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们现在经常谈到要读经典、要读名著,这些观念严格地说,是一个现代产物,是自启蒙运动以来,我们所形成的“人如何成为自我”、“人如何进行自我教育”、“人如何认识世界”这一整套观点体系发展来的,也就是说,现在的“经典”也好,“名著”也好,是我们现在人文教育的基石,一个重要前提。尽管大众化商业出版印刷给我们带来“轻”、“浅”的阅读可能性,但是在人类历史过去的五六百年以来,我们依然没有失去对“厚重阅读”的态度,对“厚重”所包含价值认定的认同。也就是说,在人文主义的普及中,我们依然相信,阅读应该是厚重的。阅读之所以厚重倒不是因为书里说的是圣人的话,或者书里说的是上帝的话,而是因为阅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阅读涉及到我们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理性的、有充沛情感的人,怎样认识自己,完善自己,怎样在理性中、在知识中真正感到自由的人?
确实在今天,在“厚重阅读”背后所包含的价值在经受前所未有的挑战,这样的挑战,这样的考验,是不是一件好事?我觉得现在难以相信,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承认,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或者今后的时代,人类的精神行事、人类阅读思考、自我表达的形式,可能越来越趋向于“轻逸”。这里的“逸”我宁可理解为“飞翔”。这样的“轻逸”态度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人类也曾为过度的厚重压得喘不过气来,压得感受不到阅读的乐趣,甚至于有时候感受不到人生的乐趣,所以我们现在有“轻逸”,我们发现了无数种方法来感受“轻逸”。我姑且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同时我觉得在这样的“读书日”的时候,我们还是有必要重温一下“厚重”,相对于“轻逸”的厚重。
回到我一开始说的司马迁曾用过的“厚重少文”,就是说,当我们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变得聪明,机变,变得对这世界采取随波逐流的、片断的、即兴式的态度和方法,变得随时被任何潮流走向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也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会觉得像司马迁说周勃的态度,那种脚下有根的态度,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自己生命意义何在的态度。恐怕在这个轻逸的时代,应该引起我们的警觉和反思。
我们也许是美丽的风筝飞在天上,但如果风筝的线断了,风筝的飞翔和美丽就毫无意义,只要有那天线还在,还在人的手里,还与厚重的大地联系着,轻逸是美的,才是人们向往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把今天演讲的题目定为“轻逸与厚重”。
文化发现的阅读和写作
范稳:著名作家,《水乳大地》、《悲悯大地》作者
读书是一个人的心灵之旅,拿到一本书看到书名时,就像在长途汽车站的站牌上看到一个遥远的目的地,它意味着什么,暂时你还不知道,你只是向往。然后你打开书本,仿佛踏上一段陌生而新奇的旅程。人们旅行的目的千千万万,人们读书的嗜好也千奇百怪;最幸福的旅行是那种沿途风光无限、刺激浪漫的行程,最幸福的阅读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书本中向你次第展开。这个世界里可能有苦难坎坷的人生,有高尚优雅的品格,有浪漫凄美的爱情,有生离死别的命运,更有历史烟尘中远逝的背影,人类文明艰难的步履,异域文化陌生的咏唱。这些都是阅读旅程中旖旎的风光,神奇的体验。也许你会被震撼,也许你将被作家细腻的笔触抚摸,在掩卷长叹之余,想找人倾诉,想与人喝上一杯。
就是我所喜欢的阅读,一种发现世界之大美、人性之大善的确存在的阅读;这也是我所追求的写作,去发现那未曾被眼睛看到的大美,去寻找那未曾让心灵抵达的大善。
一本好书的厚重有许多途径可以达到,有“文以载道”般的重量,也有不能承受之轻的沉甸。那么,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如何提供给人们一本稍有分量的图书呢?
我相信这是每一个作家面临的问题。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舒坦,我们的作品却越来越轻薄;我们的环境越来越宽松,我们的题材却越来越枯竭,我们的技巧越来越娴熟,我们的表达却越来越苍白。而我们却坐拥五千年的文明,面对灿烂丰厚的文化。
我们也都曾经在阅读经典中感受到那份厚重,惊叹于经典作家对文明、文化、人性、民族、命运、爱情等题材从宏观到微观的娴熟掌握、精妙描述。阅读者面对经典,大多止于欣赏,而写作者手捧经典时,欣赏之余便要学习、评说、借鉴。你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学到了什么?奥尔汗•帕穆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又让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大师们在写作之初时,发现了什么?马尔克斯一定发现了一个民族的孤独必须被打破,帕穆克发现了东西方两种文明的对话与碰撞不可避免。你不能不由衷地感叹:文化发现在大师们的写作中,何等重要;文化底蕴在大师们的作品中,何其厚重!
就我本人的创作而言,在我进入藏民族文化的学习、借鉴之前,的确彷徨、痛苦过,我缺少一双发现的慧眼。当我踏入西藏这片神奇的土地,感受到它那丰富多元的文化特色,被它神界与现实相交织的社会形态所震撼,我感到自己正走上一条文化发现之路。
这条道路既宽敞、浪漫、刺激,又新奇,陌生、艰险。但于我来讲,它是一条自我救赎之路。我由此知道了什么是自己该写的,什么是最有价值的,什么是厚重的;更知道了一个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足够一个作家学习一辈子,并且是他永远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
一种文化的厚重必然孕育出一个伟大的民族,在它面前谦卑地学习也必然领受到厚重的滋养。有厚重感的阅读必定是有文化发现的体验,有厚重感的写作也必将是有文化发现的基因。
阅读乔伊斯
宁肯:《十月》副总编辑,《沉默之门》作者
今年阅读日的主题非常好,厚重阅读--让人生厚重,这个题目比较触动人,让人有话说。厚重阅读,毫无疑问就是经典阅读,那么什么是经典?为什么要读经典?经典阅读为什么让人厚重?这里我不想讲展开讲,我想向大家谈谈我的一点有关阅读的经历,具体的说是阅读乔伊斯的一点经历。或许在我阅读乔斯的经历中能对厚重阅读能有一点诠释作用。
好吧,我们说詹姆斯•乔伊斯。詹姆斯•乔伊斯无疑是经典作家,厚重作家。还甩一个词,他也被称为小众作家。什么叫小众作家?就是阅读他的人非常少,少到什么分上?据说全世界只有不多几人真正读完了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这其中最著名的是心理学大师荣格。荣格甚至声称自己是“少数读完这部书人中唯一读懂了这部小说的人”,评价非常高,高到就像一座山峰,只有他一个人登了上去。荣格的攀登已令人生畏,而乔伊斯就更是处于神秘晦涩、高不可攀的云雾之上。许多年前,作为好奇者之一,我也曾试着翻开《尤利西斯》,我对意识流的难度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的是另一个障碍又使我知难而退。我读的是肖乾先生翻译的《尤利西斯》,这部译著的附录说,《尤利西斯》采用了与古希腊史诗《奥德修纪》情节相平行的结构;尤利西斯就是这部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奥德修斯是他的希腊名字,拉丁文名字则为尤利西斯,乔伊斯把小说的主人公布卢姆在都柏林一天的活动与尤利西斯的十年飘泊相对应。在创作过程中,为了突出三部十八章的主题,作者还把荷马这部史诗的人名、地名或情节分别作为各部章的题目。我记得在还是上大学时读过荷马史诗《奧德修记》,现在早忘得差不多了,为了读《尤利西斯》我是否还要重读《奧德修记》?好吧,就算我重读《奧德修记》,我是否能搞懂两者扑溯迷离的复杂关系?算了吧,那时我想,这部天书不读也罢。时间到了2006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乔伊斯传》,我有幸读到这本书。当我读到乔伊斯在创作《尤利西斯》时曾洋洋得意地说《尤利西斯》与《奥德修纪》的对应关系足够那好事的专家研究三百年的,我突然觉得乔伊斯有点不怀好意,也许那时就有了“叙事圈套”?
《尤利西斯》于1922年出版,乔伊斯希望庞德写个书评。庞德写了,但根本没提《尤利西斯》与《奥德修纪》的对应关系,这使乔伊斯颇为恼火。庞德是乔伊斯的朋友,对乔氏步入文坛帮助很大,同时也十分了解乔氏的写作,如果庞德在书评中连一句都不提《奥德修纪》,那只能说明伟大的庞德并不认同乔伊斯的“故弄玄虚”。庞德的态度至少表明了读《尤利西斯》完全可以不必考虑与荷马史诗有什么关系。
《乔伊斯传》重新燃起了我读《尤利西斯》的欲望。读这部传记我觉得最大的收获是破除了围绕《尤利西斯》的种种迷信,其次是了解了乔伊斯这个人。《乔伊斯传》被认为是世界三大传记之一,它近千页的篇幅显然仍是小众的,让大多数读者像对《尤利西斯》那样望而却步。但是小众并不能削弱艾尔曼这部伟大传记的价值,我相信艾尔曼所说:“我们至今仍在学习,仍在努力跟上乔伊斯的时代,我之所以要为乔伊斯作传,是因为那些曾经困扰着乔伊斯的东西仍然在困扰着我们的时代。”
传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乔伊斯借钱度日的故事。乔伊斯因为投身文学事业一生贫困,几乎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乔伊斯向所有认识或刚认识的人借钱,包括向当时已是大师的诗人叶芝借钱。乔伊斯借钱从不感到脸红、不好意思,有一次,他写信给一个已跟人家借过多次钱的朋友借钱,这位朋友再也不愿借这个只借不还的朋友,称自己现在一分钱也不富余,不能再借给乔伊斯。但是乔并不善罢甘休,最后写信给这位朋友说:“如果你实在没钱借我,能否把你的外套借给我?我现在连出门的外套也没有。”乔伊斯借钱理由非常充分,那就是他认为自己是天才,别人资助天才是理所应当的――他的自信达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程度,因此乔伊斯即使向所人借钱时也保持了一贯的自信、傲慢、不屈不挠,乔伊斯从未被穷困所吓倒,他甚至对贫困没有任何恐惧,对于一个天才的作家贫困算什么!
是的,乔伊斯太自信了,他认为自己的写作完全超越了前人,他的写作有着伟大的价值。这种自信在别的作家身上也许并不罕见,但像乔伊斯这样固执、这样不妥协、不顾一切坚持自己的天才与创作信念在文学史上却是极为罕见的。而更罕见的是他证实了自己的自信,《尤利西斯》一问世便受到庞德、叶芝、艾略特等大师的激赏。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天才,并且在活着时证实了自己是天才,这在中外文学史上可能唯有乔伊斯。这使我想到一个不自信的极致:同样是天才的卡夫卡。卡夫卡可能是文学史上最不自信的作家,一生只发表了数量极少的作品,而在他去逝时他要求友人把他所有的手稿包括《城堡》、《审判》统统烧掉。卡夫卡对友人说:“我不是燃烧着的荆棘。我不是火焰。我只是跑进了自己的荆棘丛中走不出来了。我是一条死胡同。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出来。在我有生之年我都是一个死者,现在我真的要死了。一个人如果于人无补,就只好沉默。因此应该把我潦草写出的东西全部毁掉。”卡夫卡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是“在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一句话‘我可以摧毁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上应该刻上‘一切障碍都可以摧毁我’”。自信与不自信,在两端上同样写出了划时代的伟大作品,这是十分耐人寻味的。如果说乔伊斯的自信与卡夫卡的不自信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以为就是两个人都非常固执。他们固执到底,他们绝不聪明,绝不见机行事,绝不为时代一切精神物质潮流所动,绝不被各类集体无意识左右,他们只是自己,只能是自己,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一句话:他们是无畏的,无畏的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