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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文学之夜丨陈彦:用生活的花粉酿制艺术之蜜
来源:《十月》杂志 时间:2022.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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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用生活的花粉酿制艺术之蜜

陈 彦

作家的创作生活常常让我想到蜜蜂的工作流程。它们从植物的花蕊中,搞得一头雾水地嗡嗡乱采乱挖一通,当塞满蜜囊后,整个身体已变得像现代派艺术的某些斑驳色块,五彩缤纷地飞回蜂巢,吐出蜜汁,交由后勤管理部门进行加工存储,以备寒冬来临、大地萧瑟时享用。它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劳动果实的百分之七十左右,都让我们人类收割、并加工成舌尖上的美味了。而给它们巢穴里留下的食品,仅够他们熬到来年春天,大地再次花开为止。有些下手重、割得狠的,还不得不给它们喂白糖水,以延续来年还要继续创造劳动价值的生命。蜜蜂从花蕊里勤勤恳恳挖掘进自己胃袋的花粉,含水量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经过体内转化酶的作用,也就是发酵后,再在温度较高的蜂巢里吐出来,由内务部门进行深加工,水分不断蒸发,含糖量持续上升,提纯到一定程度后,再用蜜蜡封存待用。

作家的创作与它十分相似。我们讲生活是创作的底色,我们讲深入生活,而由生活转化成创作成果,就是采摘花粉、转化发酵、蒸发水分、持续提纯的过程,但源头是花粉。没有花粉的广泛采集,终是无蜜可酿的。比如北京本土作家史铁生写的《我与地坛》,你永远读,都永远感到他由独特生活观察、体味而带来的不可比拟的独创性。地坛已经有四百多年历史了,我个人觉得它最深刻最撼人心魄的是史铁生心灵震颤所带来的生命活性,如此之静穆,又如此之骚动。也只有他这种静如大海深流的观察,才可能把那么多芸芸众生带进艺术的世界,并在命运这只看不见的手中,搅动着不同生活形态的动人交响。也只有这种用生命进行的入微体察,才能把春秋冬夏一年四季的变化,写得那么波澜壮阔又毫发毕现,且富含生命的诗性与哲理。还有一个重要作家,也能很好地体现出采蜜与酿蜜的关系,那就是我特别喜欢的肖洛霍夫,他的《静静的顿河》不能不说是来源于他的广泛采摘与沉静酿蜜过程。他如果不是顿河旁边的哥萨克人,他如果没有参与到战争的毛细血管里去体悟战争这架机器的疯狂搅动过程,就不可能在残酷的现实演进中,酿制出一部充满了人性尊严与光辉的文学巨著。尤其是让我们无法看到那些精彩细节、语言、俚俗与土地、河流、人情之间难以撕裂的化学反应式的属于美好文学的浓烈勾兑。

文学来自生活,而对生活的一切感悟都来自观察。牛顿因为观察到苹果落地,而认识到万有引力法则。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并无意于当作家,就是因为比别人多了一份细致入微的观察,而形成了一部非文学经典的文学经典《昆虫记》。通过显微镜,科学家进一步观察到:小小的蝌蚪身上有五十多处血液循环线,它把血流从极细的管道运送到尾巴边缘,再通过弯弯绕绕的游丝管线,从尾巴梢流回心脏,让生命变得持续活蹦乱跳起来。因为我是一个业余天文爱好者,很多年都在阅读这方面的书籍,家里也有一个还算专业的天文望远镜,并长期订阅着《天文爱好者》等杂志,而奥妙无穷的天文学最核心、最关键的词汇,就是观察二字。一切伟大的发现都是观察出来的,通过观察再思考、计算,浩瀚的宇宙便变得清晰起来。回到文学,曹雪芹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家族的巨大兴衰变故,就不可能有《红楼梦》那种致广大而尽精微的总体性世情记录。我们从前辈那里读到了无尽的写作方法,也上了无数堂文学大师课,他们总结起来无非是“多看多写”四个字。看是看书,也是看世界、看自然、看人间。我有一个同事的母亲活了九十多岁,一有病,立即就要让无论远近的儿女都赶回来围在床边召开紧急会议,核心议题是研究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不想死。而她要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还要再经见经见世事,她说她还没经见够,好看的世事还多得很。她不是作家,但她有一颗适宜于当作家的好奇心。

我个人的创作,也紧密围绕着“观察“二字展开。我始终信奉要写熟悉的生活这个铁律。只有熟悉了,烂熟于心了,才可能去寻找生活背后的潜藏。否则,仅生活真实不真实都把你整得够呛,那还可能透过现象去榨取它的本质呢?我写第一部长篇小说《西京故事》,是因为当时我工作单位门口有一个巨大的劳务市场,整天有农民工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时间一长,他们甚至成了单位门脸的一部分,作为管理者,我才不得不关注起他们来。由此也把我带入到西安的几个城中村,竟然发现好多只有一两千人的村子,都聚集着四五万人的农民工群体。他们既生活在杂乱无章中,又井然有序、资质各异地展开生存技能,让一座座高楼矗立起来,一条条马路宽阔起来,同时也让自己的家庭在城市的犄角旮旯到处生根发芽。由此我开始了长达三年多的走访、记录,先写成舞台剧,又根据密密麻麻的手记,创作了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想努力书写这个时代城乡二元结构中的裂隙与融通,而《装台》是《西京故事》的继续。因为装台工基本都是农民工,他们过着“夜猫子”的生活,有时整夜装修搭建舞台,好让艺术家们在正常上班时进入排练。我有晨跑的习惯,常常看到满院子只要有能躺下的地方,他们都会找到那点可怜的舒适区,蜷缩着补觉。这是一群普通人的有关日子的演进,无尽的细节扑面而来,我在写他们讨生活的不易,也在整合他们相互搀扶的不经意姿态和彼此照亮的暖光源。

至于长篇小说《主角》与《喜剧》的写作,就完全是在浸泡过的生活中提取所有养料的快意之作了。它就是浸泡,不是观察。因为我在文艺团体做编剧、做管理近三十年,很多时候是浸泡其中而不自知。所谓快意之作,就是完全不需要再去深入任何生活,了解任何情况,包括一些很专业的技术知识,只是抽取、建构而已。《主角》努力在汇聚我所熟知的所有主角的生命特征,把他们置放到一个与我同频共振的四十多年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中,让一个山间十一岁的放羊孩子,历经磨难,半是懵懂半清醒地成长为一个古老剧种的“金皇后”。我是希望她能承载我更多精神生命的寄托与思考,在物欲横流的名利场上,让她有一份浑朴、诚恳与干净,从而更值得观众去千呼万唤与“捧角儿”。而《喜剧》则是根据父子三个喜剧明星从红火到落寞的舞台生涯,讲述了时代过度索要喜剧,“喜剧之子”也在拼命制造着娱乐化,以致最终遭大众遗弃的喜剧与悲剧的切换过程。古往今来的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尤其是舞台剧,都是人民经过数百年千滤万选出来的,观众说行你才行。一部文学史与戏剧史也反复告诉我们,人民是最终的评判者。

当然,一切生活都只能是生活,它绝不是艺术。艺术是用广博的生活花粉酿制出来的极其简约的蜜汁,不意味着我们有了丰富的生活,就有了美好的艺术。艺术来自我们对生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后掰乱揉碎了重新建构。我小说的主角,每每出来都有人在一一对应,我甚至不得不用上“作品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的老套路。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生活能照搬进小说和戏剧,我是在用我的语言、趣味、结构方式讲述我的故事,更是在用半生的生命记忆重建我的精神世界。写作永远是个新课题,我只是想把故事讲得生动一些、流畅一些、有趣一些,尤其是有自己的语言风貌一些,如果能有所共情,那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2022年10月28日

为北京十月“书香之夜”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