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心灵外史》《借命而生》《漂洋过海来送你》《入魂枪》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
交通工具上的文学生活
石一枫
朋友们,大家好。很高兴利用这个机会,分享一下我在北京这座城市的文学生活。北京的文学生活当然很丰富,或许是最丰富的,这里有国内最多也最好的文学出版、研究、教育机构,到城里乃至并不很城里的地方遛个弯儿,一不留神就能发现几个作家故居。记得我小时候到潘家园的小区里去找同学,上电梯没来得及给一位拎着菜篮子的女同志让道儿,人家翻了我一个小白眼儿。出了电梯同学跟我说,那是某某某,你还看过人家的书呢。试想读者能观摩作者买菜,还能被作者翻小白眼儿,这种情况出现在北京的概率要远远高于我们国家的其他城市。
然而我想分享的不是上述意义的文学生活。专业机构很大意义是属于专业人士的,作家故居或现居也没必要天天瞻仰。我这些年虽然以文学为业,但忙活的往往是人家的文学生活而不是自己的。在我看来,属于自己的、最有切肤之感的文学生活,说到底还是忙里偷闲,翘着二郎腿看几页跟工作没关系的闲书。
但又有点儿矛盾,想起这种文学生活,我的耳朵里总会响起隆隆的车声,还有报站声,还有问路声。这是因为我以阅读为主的文学生活经常是在交通工具上度过的。最多的是地铁,还有开车停在路边接孩子的时候,还有在公共汽车上伙同一群大爷大妈来回打摽悠的时候。可能我的大块时间都被用来写小说了,所以看小说只能在每天出门的那点时间里进行。以前老以为作家这个职业的特点是“闲暇,闲暇,第三个还是闲暇”,可后来发现也跟天南地北走街串巷的推销员差不多。当然这也挺好,反正乘坐交通工具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所以作为一个爱看书的人,我这些年看过的书,包括很多大部头的巨著,其实往往是在交通工具上看完的。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八万里和一千河有点儿夸张,多翻个三五页还能做到。手不释卷也不是因为对自己要求高,只是因为对文学生活的要求低。
这样的文学生活过多了,也有一点心得。比如对我而言,交通工具变成了检验文学的重要标准。有些书你当成任务看,总能看出个头头是道,但搁地铁上真看不下去。看不下去怎么办呢?很简单,换一本。有时候我也心虚:这是不是令我错过了很多深邃的思想,博大的情怀,这么下去我是不是堕落了?但恰恰是同样在地铁上捧着书的人们给我壮了胆儿——出门坐地铁的哪个是闲人啊,大家都有工作要干,都有房贷要还,而且人家想必比我更忙,朝九晚五,考评,KPI,对于只能忙里偷闲在地铁上读书的人,你非要求他领会在书房里沐浴熏香才能领会的意境,这是不是有点儿苛刻了,有点儿何不食肉糜了?反过来想,或许能在地铁里看进去的书,恰恰包含着那种属于大多数扎在生活里的人的感动和智慧,感动是日常感动,智慧是街头智慧。再往自己身上想想,作为一个作家,假如文学可以分成属于交通工具的和属于书房的,那么我愿意自己的作品属于哪一种呢?答案也简单,当然是前者,属于交通工具的。我愿意为和我一起坐地铁的,尤其是没抢着座还挂在铁杠子上好像一边跳钢管舞一边看书的同路人写作。记得有时候我看一本意趣无穷的书,居然坐过站了,一边气急败坏地到对面换车,一边勉励自己,将来一定要写出一本也让别人坐过站的书。假如我在文学上有雄心壮志,那么这就是我的雄心壮志。
而这个雄心壮志终究要在北京实现。我在北京的交通工具里过文学生活,从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北京的地铁只有两条线路,一号线和二号线,形状像个苍蝇拍,现在有几条线都数不清楚了,形状变成了蜘蛛网。不知多少人在地铁里日夜穿梭,对于需要过点儿文学生活的人而言,幸亏还能读点什么,否则我们的通勤状况将变得像缀网劳蛛一样单调而疲乏。这年头在路上读纸书已经是少数派了,碰巧读的是一本文学杂志那近乎稀有物种,但北京的交通工具也给了我们这些小众人群以足够的气氛。哪怕车上人再多,也会有人善意地为我手里的三十二开本或十六开本腾出一点儿空间,会从某个特殊的角度把来自窗户或灯的光亮让给我。现在的多数派是刷抖音刷小红书的,也不止一次有人看见我翻开书就把音量调小一点儿,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想说,大爷,您就刷吧,您看您都快睡着了,您打呼噜更响。在某个车厢角落或某个换乘电梯上,我也总会看到胳肢窝底下夹本书的零星一两个人匆匆而过。说实话,我对人家在读什么没兴趣,大城市的处事法则之一就是人家的事儿只跟人家有关,但人家在那儿,会让我觉得自己的文学生活不是孤单的生活。
同样的道理,当我过着我的文学生活,我知道在我身边,城市正在扩展,人潮正在汹涌,无数人来到北京又离开北京,人们焕发的能量在天空盘旋,合奏成周而复始的乐章。北京永远是一座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城市,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孕育着变化又把变化扩展到更加广袤的土地上去,因此我也知道我的文学生活终究不是一个人的独特爱好,而是终将汇入一个时代的写照。我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是想当一个躲进小楼的作家,还是一个事事关心的作家呢?答案也当然是后者。而在这个意义上,我要特别感谢北京的交通工具,感谢交通工具上的文学生活,它不仅检验了文学也提醒了我,让我知道自己始终在人群里读书和写作。